韦庄爱小女,纸上一笔浓墨,勾勒出爱女的一嗔一笑:“见人初解语呕哑,不肯归眠恋小车。 一夜娇啼缘底事,为嫌衣少缕金华。”王安石爱屋及乌,对外孙,有“年小从他爱梨栗,长成须读五车书”的期盼。而我的父亲,养我姊妹三个,也无一不是捧在手心,赐与好名,珍而重之,不肯责骂,更不说捶打。风雨里来去几十年,宁肯爬十几里山路,挟洋芋、菜头到厂里自煮自吃,也要省下粮票为家中老小换取精米、菜油,用口中的节余,为我们三个置备好铅笔、书包、文具盒,等到家中经济稍为宽裕时,便予我们小下的一人一支手表,以助我们在学习过程中守时而动。
人生归依,莫不问来路。我父亲七岁失祜,与我那时才五岁的小姑,随哥嫂长大,以至成家立业后,守望相助。我伯母为杨家姑娘,遵循老风俗,老传统,旧作派,行事爽利,颇为健谈,为人处事有任侠风范。在老一辈猝然相继离世后,就悉心奉养半身偏废却手执铜烟竿,嗓门洪亮如钟的祖母。直至腹中绞痛,生下我的大堂哥之前的那一刻,她依然陪伴守护侍候在病床前。等回屋,在我哥呱呱落地的那一刻,我的曾祖母就溘然长逝。
伯母总是把事情想在前头,样样考虑周全,又不遗余力地贯彻执行。她最为得意的事,就是为高玉一号育种。以前,说育种的玉米种子一斤可换十斤大米。在她的精心侍弄下,育种的玉米也个个有筷子长,酒瓶粗,那年育种地里,她一个人种出来的玉米种就有八百多斤。让人家生生改了下一年育种的规则:既然高产,育种的玉米种子一斤只可换大米五斤。第二年,她依旧信心十足,算上边坡地、宝胁地以及当坝,统共的实验田,那玉米种也足足打了一千二百多斤。第三年,育种队勉为其难地又待了一年。后来育种队,就转场到了河顺 。
我舅公家,在鹅冠大塘边上的鹅掌坪。从小时候的印象中,犹记得他家院坝四围竹树相依,回廊敞亮,春来,樱桃树枝头攒花攒朵,斜倚栏杆。我家院坝外也有水桶粗细的一棵大樱桃树,高高地向左右两面和顶上长着,占据着一排青杨树底下以及内侧的大多数的空间。樱桃树的底部,显露在土堡坎外的有一段的瘤状根,一到春来裸露或浅土掩住的根部,都会孽生新苗来,及长到姆指粗壮,便被截取下来,裹了塘泥,移栽到别的空土边。不过这种方法往往不奏效,只能是广种薄收。最终长成的只有鱼塘边的小樱桃树,长到手臂粗细时,便开始开花,结实,再长高些,便够不着了。樱桃红了的时候,挂果枝高举在鱼塘上面,想搭梯子去摘都不能够,只有用搭钩钩住再扯下来,一个人是搞不定的,往往需要叫住别人快来搭把手。摘取时,只能把向阳处挂果的枝条一起折下来。
杜梨和山葡萄,也是沟边为人看重的特产。一根苗苗,不知长了多少年,嫁接了多少次,都改变不了它只长花,只长叶的结果。是因为沟边土地太贫脊,或是成日里被折腾,还是因为被别的植株遮住,使它无法舒心开怀?连一小溜竹荫地,都要被当成苕土,苕藤上稀稀拉拉发几茎,也要割回去喂猪仔。实在是没什么多的好地盘,供我家种在那庄稼地里的果树安闲地挂果的,但这并不妨碍我爹发挥出他种树、种瓜、种豆的热情。田坝边的高坎坡,一圈都是桃子、李子,春来花开最是好看,就一半圈高塘坎,他可以年年收取三四百斤的姜藕,几树李子、桃子和好几百个南瓜。哪条田坎都是不能空着的,因为要种绿豆。倘或遭遇到大旱年,可能绿豆比稻谷还收得多些。夏天给秧田放水、望水时,便捡拾黑色的绿豆荚回来,摊晒在太阳底下,当晚,便可喝到和老南瓜熬的绿豆汤。所以,但凡能收到谷子的地方,他都带着家人趁着春雨发,开挖成田,所以,别人吃两造饭的时候,我家锅里是洋芋烘饭、碗豆烘饭、四季豆烘饭。我家的玉米地里,夹带些向日葵;盖屋后的新土,就种上高梁;坡土上红薯挖回来坑好了,就种上小麦;竹林下,种花生;自留地,种蒜和葱;枣树底下,种葡萄。他总不教巴掌那么小块的地闲着,但我插下的两株柳树,他却从来舍不得折一枝。
舅公爱到我家来。舅公爱下象棋,也很健谈。他赶场上街,总要下来和我大伯父杀几盘,谈天说地,胡侃一通,吃了响午饭过后,再回去。冬时腊月,舅公会来帮我家编背兜,打簸盖,我爸会拿出打来的白酒,或买的白花露,让我妈炒上鸡蛋腊肉招待他。在归家时,我爸也拿出篾条学着编箢兜、育刷把,后来甚至还学习了编背篼。在我爸学会编箢兜后,我家在87年盖新房,筑板壁用到的箢兜,就全是从自家竹林里来的,是我爸的手艺了,不是那么精细,小巧,可依旧够实在。舅公编的背兜方正、匀称,我爸编的背兜,席口有些偏大了。后来,钉背笃的钉也是我舅公削好,钉上去的。那一年春节在家,我爸一口气编了三个猪草背兜,样范都有些偏大,不过他自己看着,笑说:“这样的,好多装一点猪草!′”我爸退休后,从厂里回来,又发挥他的特长,开始编猪草背兜,五六个,从底到收口,穿背系,全套都独立操作了。只那背兜的样范照旧,席口还是个大篓口。
樱桃树底下,是个遮阳的阶沿,一米见长的青石板子,从公路边沿往上斜铺到坝子中央。樱桃树最底下的那根横枝,挂着一架篾绳和木板捆扎的秋千。那是我们从小到大的玩具,因为它,我们家小孩的人缘都很好。我们家也有滚珠车。那可不是大姐做的,她那时并不在意这个。那时,她与同学都用细绒线编成细绳将玻璃弹珠穿成项链,挂在脖子上,整日逮着油菜花照相,臭美,或是忙着割猪草、摸树猫,要不在沥青马路上就地来个十八连环翻,或是看画书、小说,根本不留心在马路上滚的小孩子的玩具。我家的滚珠车,是我爸见别人有了,找来木板和钉子动手给我钉的。从玩泥巴起,我就喜欢捏泥巴车,不喜欢捏挞挞炮。
见别人有铁环,就翻找出那个钢圈,又锯了竹筒,让爸再给我钉个钩子。就这样,整套用具都齐全了,我也是不会玩的。爸给我示范着之后,自己滚着走几转,也跑不动了。我以为是铁环不行。下午,我哥下来了,我让他给我示范一下。结果,他风驰电掣般地跑上弯拐,又奔往通堂林。这铁环是好样的!我再次滚动它,它也往前滚了。不久,我跑得越来越顺畅,可铁环一骨碌不听使唤,往家门外马路外侧的陡坡滚落,掉消坑里去了。
那个消坑,最深处的涵洞据说可消水到大洞河,只有安泥猪的猎手下去过,曾到那里提过泥猪。消坑里面有半人高的蒿草,死蛇也往里边扔。里面是否有蛇,谁也说不准。我哥紧了紧裤脚,一手提棍,就往下找去,结果我的铁环没掉进坑里,在半坡上挂住了。这就样,我又开始撒欢地追逐着铁环。可好景不长,没到天黑,我的铁环又从消坑那里掉了下去。我跟在我哥身后,踩进消坑里,朝黑洞洞的消坑洞找了几转,也没找着。于是,我的铁环就这样倖倖地离我而去。只有滚珠车还在,姐姐把我平稳地从柏油马路往上坡推,再两人一起往下坡滑。